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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直到今年1月份，很多人才第一次聽說長臂猿，就是因為天行長臂猿的發布會。

在我開始研究天行長臂猿的時候，它還不叫天行長臂猿，而是叫白眉長臂猿，后來又叫東白眉長臂猿。那時候，在全國研究這個物種的人估計比現在研究穿山甲的人還少。

之前都有誰研究過白眉長臂猿呢？

曾任職中科院昆明動物所的蘭道英老師是中國研究長臂猿非常有名的一位，他對云南的幾種長臂猿都進行過研究，包括我博士期間研究的西黑冠長臂猿，以及白眉長臂猿、白掌長臂猿。云南的長臂猿研究，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

后來，蘭道英老師到英國利物浦大學讀博士，去了之后就再沒回來。可能是當時國內的研究環境太艱苦，他堅持了一二十年，已經精疲力盡，去了英國，就沒動力再回來了。

然后到了2007年左右，西南林業大學的周偉老師指導的幾名研究生對高黎貢山白眉長臂猿的食性和棲息地利用進行了研究，發表了幾篇論文。但由于長臂猿沒有習慣化，觀察到的數據量比較少，在野外能看到20~30小時就很不容易了。

07年我博士畢業后開始尋找一個新的研究對象，因為白眉長臂猿是一夫一妻制，而我正打算研究長臂猿配偶制的進化史，于是就選擇了這個物種作為研究對象。

算算到今年為止，我研究白眉長臂猿正好十年了。

過去十年，我們做了哪些研究工作呢？

首先，我們研究了白眉長臂猿的分類。大家現在能認識天行長臂猿，也主要是因為這個工作。

今年1月12日，我們聯合昆明動物所、云南省林業廳聯合舉行了天行長臂猿（或高黎貢白眉長臂猿）的新種發布會。這次新種命名在國內外都比較轟動，在過去差不多一百年的時間里，所有的類人猿里，這是被描述命名的第二個物種。

因為靈長類是人類的近親，學者對靈長類的了解較其它類群相對比較深入，所以在靈長類類群，尤其是類人猿里發現新物種，大家都覺得非常震驚。

通過這個事情我們也可以思考一下人類對自然的認識還多么有限，類人猿里都還有新的物種被發現，那其它類群里還有多少新物種呢？

白眉長臂猿是長臂猿科下的一個屬，這個屬在很久以前只有一個種，直到1967年現在仍在世的一位非常有名的靈長類分類學家——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的科林·格羅夫斯（Colin Groves）老師描述了另一個新的亞種，東白眉長臂猿，才為這個屬“開枝散葉”。到了2004年，東白眉長臂猿被提升到了種的地位。

東白眉長臂猿和西白眉長臂猿以緬甸的親敦江為界，親敦江是伊洛瓦底江的一條支流，這兩個種群一個分布在親敦江的西邊，一個分布在親敦江東邊，于是非常簡單地將它們命名為西白眉長臂猿和東白眉長臂猿。

我剛開始做研究時，也覺得“東白眉長臂猿”“西白眉長臂猿”念起來非常拗口，實際上應該叫白胡子長臂猿，但這個念起來更拗口。（笑）

東白眉長臂猿 （Hoolock leuconedys）雄性最典型的特征是它的下巴上有明顯的白須，兩條眉毛是明顯分開的，眼眶下有一些白毛。（本文使用的照片均來自網絡和發表的科學論文）

西白眉長臂猿 （Hoolock hoolock）雄性兩條眉毛之間沒有明顯的間隔，下巴的胡須為黑色，非常濃密、發達。

雌性的差異就非常小，有一處和雄性差不多的差別，就是東白眉雌性的眉毛有一點小小的空隙，但西白眉雌性基本上沒有。

另外，當時科林·格羅夫斯老師描述這個物種時，他檢查了一些標本后認為東白眉長臂猿手腳的顏色要比身體的顏色淺（這和我在昆明動物園拍的照片也是吻合的），而西白眉長臂猿四肢和身體毛發的顏色基本是一致的。

到了高黎貢山，經過我們和高黎貢山保護區工作人員幾年的努力，終于習慣化了幾群長臂猿，這才有機會拍了很多清晰的照片。要知道拍攝沒有習慣化的長臂猿非常困難。但是高黎貢山保護區的李家洪老師在2005年就首次拍攝到了白眉長臂猿清晰的照片，為這個物種的研究和保護作出了很多積極的貢獻。

通過仔細觀察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我發現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沒有明顯的白胡子！剛開始發現這個區別的時候，我就思索，這到底是個體水平的變異呢，還是種群水平的差異？

于是我們在野外考察的時候就想盡辦法利用各種各樣的機會拍攝高黎貢山野生白眉長臂猿個體的照片，但這個過程進展非常緩慢。

大家可能知道，白眉長臂猿是一夫一妻制，一個家庭里就只有一個雄性，一個雌性，想要增加樣本量極其困難。我們花幾年的時間往往只能習慣化一群野生長臂猿，好不容易習慣化后才能拍到清晰的照片。一直花了好幾年時間，我們也才拍到了6只成年雄性和幾只青年個體的照片。

我發現，不論是在哪，拍到的照片清晰或不清晰，照片中的白眉長臂猿都看不到有明顯的白胡子。如果有白胡須的話，那和眉毛的顏色應該是一樣的，但大家可以看到這些照片上絲毫看不到這些長臂猿的胡須有白色的跡象。

于是我就推測，這難道是群體水平的差異？東白眉長臂猿和西白眉長臂猿就是按照這些特征來命名的，這會是一個新的分類單元嗎？

之后在野外工作的時候，我們就盡可能地收集野生個體的糞便，然后到各個動物園里查看白眉長臂猿，看他們屬于哪個類群，然后收集它們的糞便、拍照。

同時，我們還拍到了高黎貢山白眉長臂猿和東白眉長臂猿的另外一個顯著差別：高黎貢山白眉長臂猿的陰毛不是白的，而是黑或棕色的，有些個體陰毛的顏色和胸部的顏色一致可能為棕黃色，但都不是白的。

在野外觀察過程中，我們也就拍到過6只雌性個體的照片，大家可以看到這些雌性（上排）的眉毛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間隔很不明顯，眼周上的白圈明顯要比眉毛要淡；而典型的東白眉長臂猿（下排）眼睛周邊毛特別多，就像畫了個面具一樣，這和雄性的特征是一致的，因為雄性的口鼻部、眼眶下也有一些白毛，只是雌性的白毛更多。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雌性這部分的特征就很不明顯。

大家可能知道研究哺乳動物的進化經常需要研究它們的牙齒。

對古生物學家來講，很多時候他們沒有辦法獲得動物的其它化石，只能依靠牙齒來做研究，所以他們非常擅長分析牙齒的形態特征和幾何形狀。我們的一位合作者紐約大學的亞力杭德拉·奧爾蒂斯博士（Alejandra Ortiz），測量了在美國的所有70多號有牙齒的標本。牙齒的形態特征和幾何形態是非常保守的性狀，如果牙齒都有明顯的差異，那說明物種之間的分化比較明顯。

通過分析，大家可以看到，雖然樣本量不是太多，但這三個類群（從上到下）：典型的西白眉、東白眉和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在不同的特征上都有明顯的差異。

后來我們還進行了分子遺傳學方面的測定。

我們測了11個個體的線粒體的全序，另外，德國靈長類中心的一個合作作者給了我們一條西白眉的線粒體序列，根據這些線粒體的全序，我們構建了系統發育樹。可以看到，典型的東白眉長臂猿和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在大約50萬年前就分化了。

這個結果出來的時候，我們先是打算把它寫成一個亞群，因為它們只分化了約50萬年。我之前描述的一個新物種，白頰獼猴，和它親緣關系最近的斯里蘭卡獼猴和冠毛獼猴分化時間有250萬年。如果分化在100萬年以上，分為一個新物種大家就沒有什么疑問，但這個只分化了50萬年，所以剛開始就按照亞種的思路去描述這個新類群。

但寫著寫著，我又查了很多資料，和很多人討論：分化多長時間才算是一個亞種？大家眾說紛紜，沒有一個確切的觀點。

但靈長類研究用的分類時間都比較短，比如怒江金絲猴和滇金絲猴的分化時間只有25-30萬年，而且這個還是用金絲猴的全基因組做的。國內還有另外一個非常有名的例子，白頭葉猴和黑葉猴，它們大概分化了30萬年的時間。

再回想一下我們人類，我們從非洲草原走出來才大約20萬年的時間，嚴格來說，我們大概才分化了10萬年左右。

所以這樣一想，我們覺得應該把它命名成一個種。另外，我想著我不能把它寫成一個亞種，然后等著別人來說這是一個種（笑）。一個新物種才可能會有更多人來關注它的保護現狀，這也是我們想達到的目的。

完成所有的工作以后，就到最關鍵的一步——命名。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確定了高黎貢山的白眉長臂猿不論從形態、遺傳還是從牙齒特征上和典型的東白眉都有明顯的分化，我們需要給它命名。

這是我最緊張的時候，為什么呢？18、19世紀的時候，有很多博物學家全世界到處采標本，逮到什么命名什么，哪怕自己只采到一只雄性的標本，雌性都沒見過，甚至不知道這個動物從哪里來的，就給它命個名字，東黑冠長臂猿就是這樣被命名的。所以當時命名滿天飛，很多同物異名出現。

如果這個類群在1917年美國探險隊在高黎貢山采集標本的時候就給它命了個名字的話，我們就只能恢復這個名字的有效性，就不算是命名新物種了。非常幸運，博物學家給不同地區的白眉長臂猿取過六個名字，但都不是高黎貢山這個種群，所以我們獲得了寶貴的命名機會。

整個類人猿在過去一百年里只有科林·格羅夫斯在1967年命名了東白眉長臂猿，當時他命名的是亞種。現在我們相當于是一百年來第一次有機會命名一個類人猿新種。

我們想了很久，覺得要抓住這個機會，一定要讓命名“一鳴驚人”，吸引更多人來關注這個物種。

這是我第二次獲得這樣的機會。第一次是命名白頰獼猴，當時是根據它的特征來命名的，可惜白頰獼猴這個名字不吸引人注意，當時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后來我的一個老前輩和我說，你應該叫它“悟空”。他說，你如果叫他悟空，那這個物種的保護地位馬上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我想想確實是，白頰獼猴太普通了，當時如果叫它悟空獼猴，那估計就跟天行長臂猿的發布一樣轟動。

所以我們左思右想，覺得再用特征命名不太合適。經過我師弟何鍇、倫敦動物學會的Samuel Turvey和我的討論，最后給它起了個非常酷的名字，叫skywalker，無論是從英文還是中文來講，它的寓意都非常深刻。

首先，長臂猿是一個典型的樹棲型動物，它們基本上一輩子都在樹上生活，從來不下樹，skywalker就非常好地描述了長臂猿在林冠層生活的行為；另外，星球大戰大家都知道，盧克·天行者（Luke Skywalker）是星戰里的重要角色和傳奇人物，在全世界都擁有很多支持者，與他同名，更容易吸引來自世界的關注。

從中文來講，“天行”來源于道家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句話有兩個意思：一是道家講求遵循自然規律，所以我們也想通過這個名字呼吁大家遵循自然規律；另外，長臂猿自中國漢代以來，一直被引申為君子的形象，為什么呢？因為長臂猿與世無爭，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從不危害莊稼，一般人很難見到它的真面目，所以漢唐以來，長臂猿經常被引申為君子的形象，因此我們也希望“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個物種能夠自強不息，在自然界能頑強地生存下去。

這個名字起得還是很成功的，在國際上吸引了很多媒體報道，盧克·天行者的扮演者還在推特上關注了這個新聞。新聞發布會后兩天，我在網上查了下，國外有150個媒體報道了這次新種發布，中文有240家，14號還上了新聞聯播。

至少在那幾天，沒有哪個動物比這個動物更有名了——天行長臂猿。

保存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模式標本，第一排為天行長臂猿，第二排為典型的東白眉長臂猿。從左到右顯示的位置分別是眼周、胡子以及陰毛，從模式標本中也可以明顯看到天行較典型的東白眉長臂猿眉毛更淡，胡須和陰毛都為棕黃色，而非白色。

圖中不同顏色的區域代表白眉長臂猿屬下面三個種及一個亞種的大致分布區：紅色是西白眉長臂猿，黃色是東白眉長臂猿，藍色是天行長臂猿，最頂部的灰色是西白眉長臂猿米什米亞種。

現在，我們把恩梅開江（黃藍交界處）右側劃出來為天行長臂猿的分布區，但實際上，我們現在真正確定的天行長臂猿的分布區只是瑞麗江上面的一塊，即廣義的高黎貢山地區；瑞麗江以下的區域，即緬甸東部，尚不確定是不是天行的分布區，我們暫時把這一片先劃為天行的分布區，但實際上這一塊沒有人做過研究。

我還在網上看到過這樣“怪怪”的長臂猿：胡子不白，頭型很奇怪，眼眶周圍雖然有一些白眉，但是毛發較短。

現在還不清楚這些會不會就是緬甸撣邦的長臂猿，它們外觀上和天行很相似，毛發短一些，可能是因為它們來自海拔比較低的熱帶，而天行長臂猿生活在海拔較高的高黎貢山，毛發要長一些。（還有很多未解之謎啊！）

這就是我們所做的分類的工作了，天行長臂猿就這樣誕生了。